让笔下人物长出血肉
光阴带走了许多,也留下了许多。业余从事文学创作20多年,我先后出版作品集4部,其中两部是报告文学集:第一部出版于2007年,28万字;第二部出版于2022年,20万字。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两部作品集之间,隔着整整15年。然而,穿过15年时光隧道,再度回眸当年的作品,竟感觉凝滞卡顿难以卒读,一种羞愧久久萦于心头。我想,当年的出版社编辑们该有多包容我这文学新人呀。
客观地说,每个写作者在各个时期皆呈现出相应的创作状态与水平,这是值得尊重乃至珍惜的客观存在。倘若回首生出“悔其少作”的喟叹,恰恰说明写作者已攀上较以往更高的层面。这其实值得欣慰。
文学即人学,写作的奥义往往不在写作本身。阅历,就是生活给予写作者最好的馈赠。细细想来,并非自己遣词造句的功力提升了多少,而是在识见日渐丰厚之后才发现,当年自己的报告文学作品,对人物的刻画过于浅浮,对事件的叙述过于直白,导致叙事标签化、扁平化,人物千人一面、苍白干瘪。究其原因,在于欠缺了对人心、人性的挖掘,欠缺了对事件的背景、成因以及所凸显的社会百态的观察与思考。因此,尽管事件的书写是完整的流畅的,但文本中的人物却面目模糊,沦为事件背后的“人肉背景板”。如是写得再多也与文学无缘,不过是在孜孜不倦地重复自我,充其量是复制了一堆毫无辨识度的工作通讯或空洞乏味的事迹材料。
纵向对比是一种自我反思,对于未来写作纠偏补缺意义重大。比如,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这些年,我的报告文学创作究竟是沿着什么轨迹在变化?
我想,我正努力在将“通讯”转换为“文学作品”的路上跋涉。很难说已经走出了多远,但至少有了立“人”方能立“事”立“文”的清晰认知。再回览过去的文字,对于一起事件产生的根源,我会以当下的观念去客观评判,而不是想当然地先入为主打上标记;对于一个人物的心灵骨相,我会凭借历经世事之后对于人性的了解去试着深度解读,所谓“读”心是也。倘若不“读”人心、“读”不懂人心,笔下人物必定呈现出一种单薄的皮相,一种混沌的样态。人物都“立”不起来,又何谈有血有肉,何谈打动人心?
如何“立”人?先得“读”人、“读”心。这其中,关键的第一步就是采访。报告文学创作素有“七分采、三分写”之说,成功的采访是创作出好作品至关重要的一步,下一步才是归纳、提炼之后的写作。如何实现一次成功的创作?每个作者都会有自己的见解,笔者认为要素多且复杂,这里主要谈三个方面。
首先,观察力,亦即“发现”的能力。如同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现实中的人性何其幽深复杂,须调动生活阅历与感悟力才能读懂。你所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你所看到的也不一定真如你所看到的。善于“看见”,善于分辨,善于发现对方有别于其他任何人的不一样……这是对于一个报告文学写作者采访技能的基本要求。只有拥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一颗善于提炼、去表存里的心,才有可能于琐碎庞杂素材中挖掘出精彩部分,甚至在受访对象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无心之语中,一把抓住其真实的思想火花。
第二,思考力,亦即“读”心的能力。在报告文学创作过程中,采访视角以及切入点极其重要。一些作者在采访中,尤其对先进典型人物的采访中,总会习惯性地陷入仰视的误区,将采访对象视为自带光环的“英雄”“模范”,恨不能倾尽华丽高蹈之大词,有意识地回避甚至屏蔽一些真实生动的细节,最终写出的文本拔高得连受访对象都叹息“这是我吗?我自己都够不着”;也有的不善于从那些看似寻常的“碎片”中去发掘内中的精神内核,提问笼统、空泛、缺乏重点和针对性,造成被采访者不在状态、激发不出交流的热情,采访者自然无法进入其内心“读取”真实数据,写出的文字必然空泛虚浮、脱离现实。只见“报告”不见“文学”,最终无论文学创作还是典型宣传,都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和意义。
只有摘下主观“滤镜”,真正将受访对象当作“人”,敏锐地发现并不断触发其“兴奋点”,对方才会乐于敞开内心世界,让采访者尽情去注视、去研读。这个时候,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的互动才是顺畅有效的,获取的素材才是真实鲜活的,由此创作的文本才是动人、感人且令人信服的。倘若受访者欣喜地问,你怎么写出来的,怎么如同你当时也在场?这些内心独白,我从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你却把我没能表达的也准确表达出来了……那么恭喜你,你“读”懂了他们,你的采写是成功的。
第三,细节力,即不但善于捕捉细节还善于精准表述、刻画细节的能力。这个命题直接关系到创作的后半部分——写作环节。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灵魂。真实须通过还原现场来呈现,还原现场须靠大量细节支撑才能实现。要让笔下人物长出血肉,就要试着用源源不断的细节去替换空洞的“鉴定式”语言。有的细节甚至看似闲笔,实则对于勾画人物别具深意;许多看似“无用”的零星信息一旦组合、重构,落笔空间才会更加纵横开阔,人物形象才能丰满、润泽、跃然眼前。
对于报告文学作者而言,时代无疑是取之不竭的题材富矿,但如何从扑面而来的现实图景中去筛选、过滤、提取精华素材,通过得当的取舍、精准的剪裁、巧妙的构思来实现作者的创作意旨,同时又避免落入模式化写作的窠臼?我想,我们必须时时面对文字反躬自省:我们真的深入触及采访对象的内心了吗?我们真的读懂了每个人独特而不可复制的悲酸苦乐了吗?我们有没有只注重对“事迹”的程式化搜集,却忽略了凸显人性光点和内心真实?我们只能将“大爱”“坚定”“奉献”一类永远正确的话运用得无比丝滑吗?我们是否还具有使用细节的砖瓦来构筑故事大厦、展示人物精神面貌的能力?我们有没有尝试着,将一个个人物放置于宏阔的时代版图和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场景中加以描写?
笔耕之余,不时回首、盘点、反刍是十分必要的。只有不断自检并尝试去摈弃、规避采写短板,报告文学创作才能真正开启前进的步伐。除日常大量阅读之外,作者尤其需要持续丰富自身阅历,包括对相关领域专业知识的了解甚至熟知,对采访个体乃至群体心态的把握等。这些修炼,对于采访以及后期写作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希望再过10年、15年,回眸自己当下作品,遗憾能更少一些。(程 华)